（总第89期）

用阳光填满身体的空(组诗)

阮洁/文

在医院的日子

他像一条被搁浅的鱼

摊在铺着淡蓝色条纹布的床上

暗红色的血液，水份

在试图远离

白与蓝交织的小小空间內

几个原本陌生的人

被胃溃疡，肺心病，哮喘。汇聚在一起

他们都习惯性地沉默

只有目光

发生过浅浅的交集

室内各种混浊的气息愈发令他不安

偶尔在进入浅睡眠的时候

嘴巴会无意识地张大

像是在呼救

阳光在窗外尽可能地削弱阴影的面积

人间太大，她也有无力关照的人

这个上午

可供老人们聚集的地方不多

这里是。地处南滨路

空气中揉合着江风的湿润和草木的清香

这里不分雨天还是晴天

不分上午还是下午

老人们汇聚一起，分坐在长廊两侧的石凳上

他们谈天说地，也谈生死

她的背紧靠石柱

双眼一直合着，头略略低垂

像是已经老得没有力气醒过来

头顶的葱郁并未给她增添更多的生气

临坐老人的谈论声唤不醒她

树上鸟群的叽喳声也唤不醒她

这个上午，仅有一个婴儿鲜嫩的笑声

令她的眼皮，轻微地

抬了两次

尊严

快过年了

患白血病尿毒症的孩子

忽然多起来

跪着的脸孔无悲无喜

地上躺着不同名字的病历

每一次路过

我的脚几度停滞，又迅速离开

今天终于停步

对一个眼神干净的少年

伸出右手

他怀抱吉他，歌声很好听

薄薄的纸片上，躺着他如花的妹妹

他是唯一的

没对我弯下双膝的人

用阳光填满身体的空

如果不是一个人

如果没有楼上的失窃

我不会患上间歇性的强迫症

三番五次坐下，又起身

检查门锁

如果不是上午这巨大的虚无

如果没有满目金色

我不会将剧疼着的身体

和一本诗集

挪到阳台

如果不是读到洁净的句子

如果没有触及到柔软

我不会顺利地把恐惧把疼痛

搬运到体外

再不断，用阳光填满

十八病房

午后。房内的床，凳子，陪护椅

或坐或躺，共八人

从50到52床

年老的79岁，其次是68岁

他们统一发出时而紧促时而舒缓的鼾声

最后一个是婴孩

呼吸安详

躺在一件粉色的厚棉袄下

只有这时候，她还能偶尔发出一两声梦笑

也只有这时候，集体进入深度睡眠的人

忘了他们是身在病房

此时和我同样努力保持着清醒的

是某电视台欲购从速的广告

花朵隐藏着慈悲

我种的月季

花开了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诗人的妻子

小小的一朵，像嘴唇

开得太小了

她的命也太小了

她没有开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

没能遇上我的父亲

我忆起那些年，蜜蜂不请自来的日子

在天台上，父亲每天清晨用养鱼的水淋花

用沉重的剪刀修枝

付出的耐心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

那时候的月季就叫月季

开得比碗口还要大

那时候的我

每天都还能看到亲爱的父亲

并能准确地嗅出，每一缕清风里，暗含香气

而每一支花朵，都隐藏着慈悲

姆的假牙

每次饭后

她都会当着我的面

自然地取下假牙细细清洗

每一次，我都会转过头去

假装有别的事要做

假装没有看到她忽然间瘪下去的嘴唇

我怕看到她更加皱巴的模样

我怕我会忍不住替她哭出声来

我怕我继续看下去

在那悉悉窣窣的洗牙声中

我的牙齿，也想要离我而去

这个时候的我，和姆保持一种微妙的默契

我们互不相视互不询问

在无声的等待中

我紧闭双唇

在喉咙间完成一次次的小吞咽

光照

三月的下旬适合晒太阳

这时候，光照的强度刚刚好

在花园里

妈妈把幼儿的头顶裸露出来

以便获得更多钙质的摄取

老人用后背接住阳光

据说这样，经络会获得很好的疏通

散布在四围的枝枝蔓蔓

在为获取大量的叶绿素而深呼吸

两只宠物狗交替追逐着对方的影子

整个花园，气息温暖又热烈

而轮椅上的她，其安静的特性

令她看起来更像是一株孤僻的植物

在一棵开着粉色小花的树下

看光从头顶泄下来

从身体上滑下去

为此，她已等待多时

当地面呈现出一小块一小块的斑点

她的嘴角就弯出好看的弧度

像是多年来积郁在心底的阴影

终于被光照逼出体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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